一个码字的,afd同名

君若清路尘

是个好天儿。

罗通自榻上醒来,熹微的晨光映在窗棂上,鸟雀的啾啾声显得很有生气。

他套上外衫,活动了一下筋骨,满意地发现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,真气在体内充盈流转,一切都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。

雕花的木门自内而外打开,漕帮的新晋帮主信步踏在庭院中铺得齐整的青石板上,阳光跃过屋檐,照亮了他清俊的侧脸。

“罗帮主。”不过多时,院中人头攒动,年轻的后生们聚集在院子里,集体向他打了招呼后,便极有秩序地四散开去,各司其职。

如果是在往日,他定会继续站在院中,看着漕帮的一切工作都如常运转之后,开始进行之后的筹谋。

但今日的他走向了马房,嘴角挂着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份期待。

 

策马赶到城郊时不过正午时分,阳光毫无遮蔽地照在扬尘的土路上,罗通倚在城门外的亭中,马儿在一旁的空地上慢慢踱着步,不时打一个响鼻提醒他时间的流动。

“倒是我心急了。”他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,咧开嘴笑笑,调侃着自己。

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响起,他眯起眼向远处眺望,当看清马背上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时,才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
那身影毫不含糊,径直向着亭子的方向打马而来,到了罗通身边才将马勒住:“等很久了?”

“刚到,”罗通刚想糊弄过去,却看到那人一脸玩味地笑着打量着旁边马儿踱步的空地,空地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蹄掌印,“……好吧,确实到了有一会儿了。”

“走?”那人一偏头,“现在出发,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渡口。”

“走,”罗通解开马缰翻身上马,“倒也不用那么匆忙,红娘,毕竟我们没什么急事。”

“这可不像你啊,罗,帮,主!”红娘扬手炸了个鞭花,猎猎风声混杂着清脆的笑声和话语传入罗通耳中。

罗通也笑,他催动马匹向前追去,风将红娘乌黑的长发掀起,一袭红衣随着颠簸忽上忽下,他的心也像是被拴在了那飘荡的衣角上,砰砰跳个不停。

 

正值汛期,会通河的水面又宽又阔,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其上,甚是忙碌。

其间有艘货船,它看去与其它的船一般无二,只是细望才会发现船头上立着一个俏生生的红衣女人。

“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来着,”红娘站在船头,盯着从船头奔涌而去的水流,“既然出门,为何不乘你漕帮的船,从临清直接出发?非要绕到其他渡口,怪麻烦的。”

“不为何,”罗通靠在船舷边,“此行只有你我二人,也不谈公事。临清的码头人多耳杂,难免会横生枝节。”

“不谈公事?你的信上只写了要到滁州,其余可一概没讲。”红娘收回视线,等着他解释。

男人半身靠在船舷上侧过头看她,有些欲言又止。

“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”红娘皱眉,“罗通,这可不像你。”

“这是你第二次说这句话了,”罗通做了个“安心”的手势,“放心,总归不是坏事。”

“姑且再信你一次,”红娘冷冷斜了他一眼,右眼下一颗淡淡的泪痣仿佛也带了冰冷,“反正也上了你的贼船。”

“那你可说错了,”罗通哈哈一笑,“这船可不是我的。”

“到了叫我。”红娘嗤了一声,没再接话茬,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船舱。

像是并未被女人的冷淡影响,罗通站在船头。风吹过脸颊,吹过飘动的衣衫,他迎着并不柔和的风无声地笑,伸了个懒腰。

 

正值二三月,春寒料峭的时节,滁州的山间依旧是入骨的冷。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雪雨,狭窄的山路显得更加泥泞,连呼吸间都有寒意。

“罗通,”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踩进泥水洼之后,红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,“天还没亮,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?”

“就快到了,”罗通回头看她,“要歇息吗?”

红娘摇头:“你最好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,不然就让你做我的枪下鬼。”

“到了你就知道,保证你枪下留人,”罗通见她不动,便一把捉过她的手腕,“你信我,很快就到了。”

红娘任他牵着,目光落在那只手上。男人的手温热有力,常年练武的手掌上结了薄薄的茧,温度透过衣料传到手腕上,让心绪有些晦暗不明。

“到了。”罗通拉着她登上一块平地,天光依旧昏暗,只能勉强看清周围的景象。

“罗通,我的耐心有限,”红娘又皱起了眉,“看在欠你一条命的份上,我听你解释。”

“再等等,”罗通将身上的斗篷解了铺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,伸手招呼红娘,“过来坐。”

“坐?!”红娘提高了音调,在万籁俱寂的山间显得格外响亮,“别以为我不敢杀你,罗通。”

“小声些,”罗通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“快过来坐着,晚了来不及了。”

“你简直像中了邪——”红娘忿忿地坐在他旁边,却被远处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。

是阳光。

与她在临清或者北直隶看到的景色都不相同,于群山环绕中,视线的尽头并不是遥远的地平线,目光所及之处,山脊像是浑然天成的水墨,深深浅浅地坐落在云雾之中。

阳光像是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从山林之间跃出,轻纱般的云霏慢慢退去,四周渐渐明亮起来,红娘惊讶地发现,她所在的山坡上,密密匝匝地开满了颜色清浅的野花。太阳渐渐升起,山脚传来几声鸡鸣,她侧过头,对上了罗通的视线。

金色的阳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阴影,斜飞入鬓的浓眉下是那双她熟悉的眼睛,一日之初始的阳光照进他的眼,将他眼中的情意照得无比温柔。

“如何?”他轻声问。

“什,什么如何……”她将眼神移开,用靴尖拨弄着脚边的草叶。

“我说这琅琊山上的日出,如何?”罗通指向远处,太阳升得更高了些,林间已渐渐多了鸟鸣声。

“不错。”红娘向着他指的方向远眺,神情终于有些柔和。

“这就是此行的第一站了,”罗通坐近了些,“可还喜欢?”

“……你我跑了这么远,就是为了看个日出?”红娘的表情古怪起来。

“山脚下有个农庄,那里的景色宜人,吃食也不错,”罗通补充道,“等下我们就去拜访。”

“我懂了,你这是邀我同游?”红娘挑眉盯着他,几乎是有些促狭地看他的神情变得僵硬。

“……嗯,”罗通低声应道,“怕你不答应,就没提前说。”

声音愈发的轻,几乎被林间的鸟鸣声盖了去。

“那若是我现在直接走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红娘背过身去,迈开了脚步,好像真的要下山离开了。

身后传来轻微的风声,她的手腕再一次被牢牢抓住。

“我打算……”显然是未经思考的动作让罗通愣了一瞬,“打算好好求你留下来。”怕抓疼了她,他微微松了手上的劲,接着抬起头看着红娘被阳光染上光亮边缘的背影,目光灼灼。

他听到了一声轻笑,女人挥开他的手,兀自朝前走去。

“带路?”见他没有跟上来,红娘回头看他,弯弯的笑眼中潋滟着如朝阳一般的光。

罗通纠结在一起的浓眉在一瞬间舒展开来,他箭步走上前去。二人并肩行走在山路上,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明媚过。

“呆子。”红娘看着他甚至有些雀跃的步伐,轻轻笑出声来。

 

通达庄坐落在琅琊山脚下,名字起得雄浑大气,大门上的匾额龙飞凤舞雕着“通达”二字。

罗通带着红娘进了大门,便有小厮恭敬地接过二人的马缰。不远处,主人模样的粗犷汉子便大笑着迎了上来:“罗帮主可到了!让江达好等!”

“江兄客气,”罗通朝他拱拱手,“这几日要叨扰江兄了。”

“哎,什么扰不扰的,要不是罗帮主,我这庄子早就被那奸人抢了去——这位就是罗帮主在信中提起的姑娘了吧?”江达朝红娘抱拳,“二位尽管把这庄子当做自己家,别客气。”

“江兄喊我不要客气,自己却一口一个‘罗帮主’?”罗通拍他肩膀,“不如直接叫罗通。”

正寒暄着,方才牵马的小厮上前告知酒菜已经备好,汉子哈哈一笑,带着二人走进里厢落座:“都是些山里的野味甚的,两位慢用。庄子上的人尽管使唤,我还有事,敬两位一杯,算是赔罪。等晚上回来,咱喝他个不醉不休!”

酒是好酒,甘冽热辣的酒液顺着喉管奔涌而下,齿颊留香。

“是山上取的泉水酿的酒,”罗通见红娘饶有兴致地盯着手中的酒盏,出声解释道。

“他倒是放心,就这么走了。”红娘的目光从江达远去的背影上收了回来,继而打量着桌上的酒菜。

“江兄风风火火惯了,这庄子之前我也来过,等下吃好了我带你逛逛,”罗通替红娘重新斟了酒,接着向她介绍,“这一桌可都不简单,现在正是吃笋的季节,你尝尝看,别处吃不到的。”

鲜嫩的笋切成细丝,腌好的雪菜切碎,两种不同时节的蔬菜在油中翻炒,最后盛在朴素的瓷盘中,鲜菜的奶白与咸菜的乌绿形成鲜明的对比。入口后,春笋丝鲜嫩脆爽,过油翻炒后的雪菜有一种奇特的鲜香,看着素净的一道菜,倒是将人的食欲激了起来。

“再尝尝这个,”见她喜爱,罗通伸手从桌正中的瓦罐里盛了一碗汤,“是山涧深处才捕得到的鱼,煲了半日,现在火候正好。”

深水的鱼,浑身都是紧实的精肉,与葱姜一同两面煎至金黄后加入山泉水煲煮。不需要加旁的香料,只消烹点一些烈酒,出锅前加些盐巴,便是一盅令人满口生津的鱼汤。

红娘用瓷勺舀起小碗中的鱼肉,男人细心地给她挑了鱼脑后的脊肉。莹白的鱼肉肌理清晰,纹路间颤颤巍巍吸满了汤汁。咀嚼中,鱼肉特有的鲜甜混合着汤中的咸鲜,一碗汤下肚,倒是比最开始的那杯酒更能让人在初春的料峭中暖和起来。

“没想到你对烹饪还有研究,”红娘从另一个盘中夹了块肉,“这是鸡?的确鲜美非常。”酱油的咸味经过热油的激发,浸透了滑嫩的鸡肉,作为配菜的莴笋切了滚刀块,特殊的香味给鸡肉增添了清爽的风味。

“来之前向江兄仔仔细细地问过了,这是山中捉来的野鸡,食活虫饮泉水为生,与那些拿米糠养出来的肉鸡不同,”罗通耐心向她解释,“还要添汤吗?我帮你。”

“罗通,”红娘没回答,而是将筷子妥帖地放在碗上,“这几日,你漕帮的事务积压了不少吧?”

“没有什么要紧事,”罗通手上不停,继续从瓦罐中挑着鱼肉,“如果真的有紧急事态,我也自有办法。”

“时局动荡不定,帮中百废待兴,”红娘的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,“你明明一身的要紧事,却在这里游山玩水,饮酒作乐。”

“那都不是我想做的事,”罗通将汤碗放在她面前,叹了口气,“红娘,下午陪我去镇子上逛逛,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
“你自己去,”红娘起身,“我吃好了,先去歇了。”说罢唤了小厮带路,竟是没有回头看他一眼。

 

江达看着人糙,但做事却极为细致,差人收拾的客房清爽干净。甚至听闻有女客,还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面硕大的铜镜立在桌上,让人哭笑不得。

红娘合衣躺在床上,盯着上方的床帐发呆。

已经过去了十数日,义父倒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却依旧历历在目,不知何时显得苍老的面颊上溅了猩红的血,伤痕累累的他与记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同倒了下来,自己内心除了复仇的快意,竟然只剩空洞的茫然。

自己这个样子,活像个死人。

也许当她踏入薛公公府邸的时候便已经死了吧。

那三年中,自己像是被硬生生分成了两个人,一个如同常人般生活,另一个恨不得撕扯掉身上的每一块皮肉,好能洗刷掉侵入骨髓的污浊。

便是现在,心中那强烈的,想要毁灭的情感依旧蠢蠢欲动。

她依旧记得,那夜下着倾盆大雨,她将腰带系在房梁上企图寻短见,府上的家丁把她拽了下来,把她拖到薛公公面前听候发落。

“人啊,难免会缺点这个,少点那个,”眼角中藏匿着暴戾的大太监用白胖粗圆的指头用力掐着她的下巴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但是啊,小红娘,人的这条命没了,可就什么都没了,明白吗?”

要活着,她混沌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。只要活着,就可以看到也许会有转机的明天。

她活着,薛公公病死了,西门仁也死了。

那么罗通呢?他亲眼看着自己被薛公公扣下,却又与自己共同杀死了西门仁。

心中的烦闷到达了顶点,她起身,拿起了桌上的鸳鸯刀,末了又放下,抄起了靠在墙边的长枪。

 

天色渐晚,当罗通从镇上返回农庄,推门而入的时候,不由得有些愣怔:

夕阳将院落的地面染上一层火烧般的颜色,红衣的女子将手中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,她腾挪躲闪,忽进忽退,一杆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随着她的动作,戳、刺、点、划,气势凌厉,招招致命。

余光见罗通进来,红娘足尖轻点,一个呼吸间,寒光闪闪的枪头便刺向他的眉心。

罗通从容侧身躲过,沉下步子,伸手去夺她的枪杆。未等他触及枪身,下一轮的攻击已经欺到了身前。

二人乒乒乓乓打做一团,小厮家丁们远远围作一团,窃窃私语。

红娘越战越勇,将罗通逼入死角,一枪刺去,罗通拧身躲闪,露出了身后的树木。

是一株价值不菲的海棠,上门做客,断没有无端毁人树木的理由。

中计了!她猛然收住枪尖,罗通趁机擒住她的手腕,将她向怀里一带。

沉重的长枪当啷落地,红娘挣了挣,瞪着和她同样气喘吁吁的男人:“还不放开我?”

罗通一怔,连忙松开手臂,红娘活动了下手腕,捡起地上的长枪:“你出门了?”

“中午的时候喊你陪我去镇子上,你不去,我只能自己去了,”罗通摊手,“练了一下午?休息一下,差不多到晚饭时候了,江兄和我们一起。”

“有热水吗?我擦擦身上,一身汗,”红娘一边招呼着远处看热闹的小厮一边往客房方向走,“还有,谁跟你是‘我们’?”她回头斜了一眼罗通,提着长枪进了门。

 

庄子里的晚宴要热闹许多。江达引荐了自己的兄弟江浩与罗通认识,二人一见如故,江达心情舒畅,大笑着几乎拍肿了弟弟的肩膀。酒酣耳热之时,连罗通都被他拍了好几个踉跄。

“姑娘见笑了。”与兄长的粗豪不同,江浩看起来文质彬彬,几乎看不出是有功夫在身上的。

“无妨。”红娘与他碰杯。

江浩一杯酒还未饮尽,只听酒桌那头“砰”的一声,竟是江达一头栽到了桌面上。

“兄长!”江浩手忙脚乱地喊了下人一同将江达扶了起来,“怎么喝成这样?”

“江兄今日饮得急,许是酒气冲得猛了。”罗通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江浩,“解酒药。”

“多谢罗兄!”江浩接过药瓶,众人一同将江达送进了房间,一阵忙碌后,庄子终于恢复了平静。

罗通从房间走出来,正好见红娘仰头站在院子中间。晚宴前她换了身轻便衣装,显得整个人柔和起来。今夜月光不甚明亮,空中只有一弯细窄的弦月。“在看什么?”他出声问道。

“星星。”红娘见他过来,转过身准备离开。

“红娘,”罗通连忙叫住她,“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
“不然你以为我站在院子里干什么?”红娘的语气愈发差了。

“……看星星?”罗通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
“罗通,你蠢得无可救药了!”红娘气极,头也不回地往客房方向走。

还没走出两步,身后突然多了一股强劲的力量,她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,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罗通带到了房顶上。

“罗!通!”她瞪圆了双眼,紧接着腰间一麻,四肢动弹不得,“你点我穴?!”

“不这样,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听我把话说完?”不同于平日的慢条斯理,罗通的语气变得急切。

“是我不听,还是你不说?”红娘反问,“北直隶的梨花林,薛公公府上,江渊宅里……”她的语气变得悲凉,“我等过,你可说了?”

“我……”罗通低下头,五官皱成一团,一张脸涨得通红。

但很快他明白,他许是没有什么机会退缩了:“我犹豫过,我曾经以为我还有许多选择,许多机会……我做了一大堆的错事,一桩桩一件件,我劝说自己那是最正确的选择,哪怕会失去……”他半跪在红娘面前,诚恳地说,“从小我就被教育,要以大局为重,我是父亲的长子,漕帮将会传到我的手上,我读书习武,父亲和先生都教导我,成大事者需进行取舍。但是却没有人告诉过我,当取舍令我无比痛苦时,我应该怎么做。”罗通握住红娘冰冷的手。

“我后悔了,”他颤抖着声音,“我逼迫自己不去想,我把你丢下会发生什么。但只要我动一动念头,我就……”

“但你还是走了,”男人的手掌温热,但红娘却觉得自己的手指更加冷了,“三年间,只听得你漕帮生意蒸蒸日上,他西门仁左右逢源。”

“却何曾有人管过我的死活?”她死死咬住下唇,泪水夺眶而出,“你们只当我是死了,我却在那个腌臜地方苟延残喘了三年。”

“红娘……我不骗你,那三年我真的痛苦非常,”罗通揽住她,让她靠在自己身上,帮她解了穴道,“我不能回到过去,但是我想许你个今后。”

“今后?”红娘呆呆地枕在他肩上,泪水扑簌簌落下,沾湿了他肩膀的衣料。

“对,”他温柔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珠,“我不想让你再失望,也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了。”

“罗通,我已经……”红娘推开他,“你能说这些就够了,没必要许什么今后,我只会给你带来流言蜚语,对于漕帮根本毫无——”

“那也没关系,”罗通打断她,“需要你的是我,不是漕帮。而现在——”他拉起红娘的手贴在自己心口,“是罗通在问你,能不能……许你今后一生?”

手心很冷,胸膛却是温暖的。冰冷的手掌下,搏动的心跳像是要带动着另一颗心共舞。

“罗哥哥……”泪水再次决堤,被隐藏在内心最晦暗之处的情愫被牵动,她呜咽着,继而又笑,对上那双同样充满了期待的眼,她点了点头。

入夜的星空,清冷明亮,弦月像极了爱人上翘的嘴角。

 

鸟鸣山涧寒,鸳鸯帐中暖。

罗通仰躺着,厚重的棉被压在身上,将被窝里的热气捂得严严实实的,他胸膛上攀着一只柔软的手臂,指尖随着脖颈处传来均匀的呼吸无意识地轻颤。他低下头去,鼻尖在女人光洁的额头上碰了一碰,余光瞥见那截瓷白的小臂上赫然一道蜿蜒的疤痕。

“来,草木灰止血。”

“……会留疤。”

“伤口深,不抹的话会烂胳膊的。”

“那就烂胳膊吧。”

“又不是脸受伤,衣服一挡没关系的。”

“怕是会被以后的夫君嫌弃……”

他当时怎么应的?

哦,他装作没有听懂,将话题扯到那梨花白玉佩上头去了。

这次他不想逃了。罗通低头看着怀里的人,发现她睫毛在轻轻颤抖。

“醒了?”他将她桃腮边的碎发别到耳后,红娘却故意不睁眼,笑着在他肩窝磨蹭,鬓边的碎发磨得他下巴痒痒的。

“已经醒了的话,我有东西送给你。”他小心地从女人颈下抽出手臂,在床边的衣物当中翻找了一阵,回头正好对上抱着被子靠在床头的红娘温柔笑着的眼。

是一个小小的挂坠。

鲜艳的红绳上吊着一串铜钱,有趣之处是最上缀一朵精致的铜梨花,黄澄澄的花瓣到真有几分轻盈娇柔的质感,细细看去竟然还有细丝花蕊镶在其中。

“怕你觉得铜钱俗气,就添了朵花,”罗通将吊坠放在她手心,“昨日在镇子上瞧见的,一心想买了给你。”

红娘拈起挂坠,花瓣温润的光令人感觉十分熨帖:“怎么想到买这个?”

“想买就买了,”罗通将她连人带被子搂在怀里,“今后想一直待你好,嗯?”

“……德行,”红娘嗔他,“放手,我要起了,镇子上还有什么好玩的,我自己去瞧瞧。”

“不急。”罗通翻身把她罩在身下,拉着她的手向下探。

“……不要脸!”红娘哪里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,杏目圆瞪,一颗泪痣在眼下颤颤,看得男人心神一荡,低头吻了上去。

“……呀!你起来!”

“红娘,好红娘,就一次……之后不管是去山上还是去镇子上,都依你……今后什么都依你……”

天光大亮,一尘不染的小院中,空无一人,但却有融融暖意。

 

之后的日子像是真的简单了起来。

二人歇在山庄中,晨起练武后便到山上望景,寻一块山石坐下,或调息或闲聊,亦或者什么都不做,互相依偎着看太阳东升西落。

风景看厌了,天气差了就打马到镇子上,两个人撑一把伞慢悠悠地在巷子里晃荡,实在懒了,就在庄子里帮江达做点事情。

“先前还以为你真当了甩手掌柜,”这天,红娘伸手接了远处扑棱棱飞来的信鸽,看了看它腿上的信筒,“喏,帮里的信。”

罗通接了信,扫了两眼后吸了口气,皱起了眉。

“怎么,遇到麻烦了?”红娘正想看看信纸上写了什么,那信纸却被他一把揉了,丢进屋子正中央的炭炉子里。

“不是什么大事,”罗通揉揉眉心,“我自会安排妥当,红娘可愿意帮我磨墨?”

“想不到江兄还收藏了徽墨,”红娘掂了掂手中的墨,“成色不错。”

“江兄家里的宝贝挺多,上次还在他书房看到一块上好的端砚。”罗通摊开一张信纸,斟酌着词句,“不过什么墨什么砚,也比不得红袖添香。”

“你就贫吧,”红娘小心地将砚滴浸入水中,素手轻提,水珠滴入砚台,“就算真的不是什么大事,这两日信件也有些频繁,如何写信也抵不上你亲力亲为。出来也有数日了,要不今日便启程回去?”墨条在砚台正中一圈一圈磨过,很快清水便变成了墨汁。

“红娘,”罗通执笔,笔杆的竹节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称得修长,“出门之前我答应过自己,一定要实现曾对你说过的话。所以不必劝,就算天塌下来,我也不会中途折返的。”

“可是我们已经在这里叨扰许久,”红娘倚在窗前,“也算是玩得尽兴了,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,我并不能忘记,你我仍身处这乱世之中。”

“今日已经初六了。”罗通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。

“那又如何?”红娘看着他认真将手中的信纸捻成细细一条,便帮他唤了信鸽过来。

“你可知此处是何地?”罗通把信纸塞在信筒里,仔细绑在鸽子腿上。

“滁州。”信鸽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,红娘的视线随着鸽子渐行渐远。

“那你可知,再向南行是何地?”罗通从身后拥住了她,和她一起立在窗边,还未等她回答,便在她耳边柔声道,“是应天府。”

红娘一震,脑海中响起了模糊而遥远的声音:

“江浙一带有一种船……三日便到天津卫……”

“我想为漕帮开拓海运……”

“到时候我带你走海上,坐船去应天府赏花好不好?”

“应天府……有什么花?”她情不自禁喃喃出声。

那也是一句她没有等到回答的话。

“有梨花杏花,当然,最美的还是桃花。”罗通答,“红娘,我都记在心里呢,等到初十,我们就出发去看桃花。等到了正是赏月的好时候,到时候我们在桃花树下饮酒赏月,可好?”

“……好。”心中充满了暖意,红娘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。

 

接连下了几日的雨,终于开了太阳。

前几日听江达说,山上有种味道很是鲜美的菌菇,但又极难寻到,又听说连续的阴雨后的晴日最容易采到,红娘便突发奇想拉着罗通早早地上了山。两个完全不通草木的人嘻嘻哈哈地在草丛间找了半天,菌子没找到,野花倒是摘了一大堆,红娘笑着挑了一朵别在罗通头上,威胁他不准取下来。

罗通偷偷摸了摸那朵迎风招展的野花,苦笑着应了。

一眨眼到了中午,二人说说笑笑准备打道回府,路上却听见了许久都不曾听见的声音。

是武夫的喊杀声。

他们均敛了心神,加快脚步向着声音的地方寻去。

是林间的一条小路,周围都是高耸的树木,遮蔽了大部分的日光。道路正中停着一辆马车,马匹歪斜倒在一边,两伙人正在交战。一伙做侍卫打扮,被另一伙人打得节节败退,只剩下三两人还在苦苦支撑。而另一伙中有个舞双刀的矮个男子高喊:“哥几个杀!那狗官的家眷都在车里!事成了,人和货咱们人人有份!”

二人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,从树木后闪身而出。

双刀汉子正将一个侍卫踹翻在地,准备当胸补上一刀。身后袭来一阵劲风,他连忙偏头躲过,下一拳却又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正中他下腹。

“什么人?!”他想提气大喝一声,却发现自己根本稳不住气息,“敢管你爷爷的事!”

罗通挥掌击在汉子的手腕上,寒光森然的弯刀哐当落在地上,不想那汉子却又将另一把刀刺过来,他赤手空拳难敌兵刃,只得向后跳了一步以寻时机进攻。另一旁的红娘抽出了鸳鸯白刃,雪亮的刀光在人群之中上下翻飞,杀了贼人们一个措手不及。

方才被踹翻的侍卫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哨笛奋力吹响,笛声穿透力极强,似是呼唤增援。双刀汉子暗道不妙,本以为这山道上的马车是头待宰的肥羊,没想到半路杀出俩陌生人坏了自己的好事。这一男一女瞧着面生,但绝不是好惹的角色,男人虽然手上没有武器,但拳风狠辣,招招致命,女人身法飘忽如穿花蝴蝶,手中的两把短刀削铁如泥,一看便不是凡品。

本以为可以仗着人多势众速战速决,眼下看来带着弟兄们全须全尾地撤退都成了问题。恍惚间他空门大开,被罗通逮到了机会,一拳击在他胸前,顺势扭了他的臂膀将他压制在地上。

“兄弟,做事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,看二位都是英雄模样的人物,今儿个你放过我们,日后用得上兄弟的时候,我黑龙帮‘锦毛貂’刘老三绝不含糊。”他半张脸都被按在泥地上,从喉管里挤出话来,说不出的憋屈。

“一身的武艺不想着除暴安良,偏光天化日拦路抢劫,你这样的兄弟我可高攀不起!”罗通不和他废话,抵在他背心的膝盖使了些力,“说,为什么拦抢官府女眷?”

“狗官想要断了弟兄们的财路,老子自然要给他点颜色瞧瞧。”刘老三满不在乎。

“强词夺理。”红娘自一旁过来听到了二人的对话,啐了一声。

罗通见她袖子上血红一片,心中一沉。

“不是我的血,”红娘作势掸掸袖子,面上轻松,“不小心没留活口,要将他送官吗,罗哥哥?”

“你们杀我弟兄!”刘老三连骂了几句粗话,“老子跟你们不共戴天!”他剧烈挣扎了起来,膝盖在泥土间碰到了一个硬物。

他顿时有了主意。

“好汉,英雄,”他突然放软了语气,“你们过来些,我还知道这狗官勾结了……”

二人不疑有他,凑近了些:“勾结了什么人?”罗通紧了紧手上的力气。

“勾了你的命!”刘老三哈哈一笑,膝盖猛地往那个硬物上一碾——

嗖嗖嗖——破空声疾速而来,几支短箭从高处飞将下来,罗通躲过两支,只听得身边一声闷哼。

“红娘!”他心下大乱,女人的左肩被强劲的力道击中,歪向一边,表情中有些茫然,也有些不可思议。

红娘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肩膀,钻心的痛楚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,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,发现渗出的血迹颜色暗得不正常。

“罗……哥……哥……”半边身子逐渐失去知觉,她眼前一花,倒了下去。

 

像是睡了很长,很不安慰的一觉。

时而如烈火焚身,时而如坠冰窟。伤口的疼痛蔓延了周身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红娘悠悠醒转,一瞬间有些怔忪。

“红娘,”伏在榻上的罗通见她醒了,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,“你可算醒了!可要喝水?”

红娘点头,刚想说话,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。

罗通在一旁桌上倒了水,试了温度后递给她:“别急,先喝水。”

“我只记得中了暗箭,后来怎的了?”红娘问。

“那不是暗箭,是猎户设下的陷阱,偶然被刘老三发现,触动了机关。”罗通将她扶起来靠在床边,“我杀了刘老三,之后便赶紧带你下山找大夫,大夫说箭上涂了毒药和麻药,好在量不大,只要捱过高烧就无碍了。”
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”红娘动了动自己的左臂,伤口一阵钝痛。

“上午,”罗通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,“你昏迷两天了,身上还疼吗?要不要吃些东西?我托厨房温着药和粥,马上差人去拿过来。”

他满脸关切,红娘发现他眼中布满血丝。

“一直没休息吗?”她抚上男人的面颊,“我没事了,你快去歇息吧。”

“红娘……”罗通握着她的手,细细吻着,“我以为你醒不来了……”

“怎么会,”红娘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容,“我还等着去应天府看桃花呢。”

罗通的神情凝固了一瞬,但随即露出了宽慰的笑:“你先养伤,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出发。”

“花期不等人,照原计划出发吧,”红娘皱眉,“也不是什么重伤,哪里就那么娇气了。”

罗通刚想说什么,小厮推门送来了粥和小菜,以及熬好的汤药。

“先喝药。”罗通用勺子舀了浓黑的药汁准备喂给她,红娘却直接拿过药碗,屏住呼吸一股脑喝了。

“苦,”她皱着鼻子伸手,“水。”

“张嘴。”罗通掏出了一颗金灿灿的东西,没等她看清,舌尖便是一甜。

“蜜渍梅子,”他笑,屈起手指刮刮她的鼻尖,“不能多吃,等喝完粥再给你几个。”
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。”红娘撇嘴。

“罗帮主,”外面的小厮轻轻敲门,“孙大人差人来请。”

“孙大人?”红娘面露疑惑。

“烦请转告,罗通晚些到,”罗通扬声,之后小心吹凉了瓷勺中的粥,“来,不烫了。”

“我自己能行,你有事要忙就先去。”红娘想要接过瓷勺。

罗通却没有松手:“就当是……我想多看你一会儿。”

“出了什么事?”红娘觉出了不对,简单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便问,“这个孙大人是谁?”

“是滁县的知县大人,”罗通解释,“那日我们救下的马车当中是他的家眷,我向侍卫留了通达庄的名号,昨日孙大人便托人上门来邀,说是要答谢我们。”

“答谢是好事,”红娘抬眼盯着他,“你不该如此反应。”

令她意外的是,罗通没有回答,只是垂着眼,耐心地吹着粥,接着递到她嘴边,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。气氛变得凝重且诡异,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坐,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吃完了一碗米粥。

“……我去拜访孙大人,”罗通扶她躺下,端着托盘推开门,“你等我。”话语中夹杂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苦涩。

红娘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,陌生而又熟悉的不安不知何时又悄悄占据了心房,她不由自主地缩紧手指,死死抓住了衣角。

要是没有醒来,该多好。

 

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些昏暗,屋内空无一人。红娘支撑着起来,慢慢下了床,打算出去走走。

“姑娘,”刚行至廊下,身后便有人叫她,回过头去发现是一脸关切的江浩,“伤好些了吗?”

“谢谢江公子关心,已经好多了。”红娘礼节性的微笑。

“黑龙寨作威作福有些日子了,没想到姑娘和罗兄居然能出手给予重创,”江浩有些激动,“听说你们以少胜多,手刃了他们的二把手刘老三,真是大快人心。”

“世道太乱,除暴安良也是应该的。”红娘有些好笑地看着他。

“更是没想到罗兄居然得了孙大人的青眼,”江浩两手一拍,“英雄救美,简直是一段佳话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红娘心中一凛,神情也冷了下来。

“姑娘你有所不知,那日你们救下的马车中,坐的是上山礼佛的孙大小姐。那孙小姐说,隔着车帘见到罗兄的英雄模样,心中便惦念上了。”江浩眉飞色舞,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讲了一通。

“姑娘家的事情,你如何知晓?”红娘深吸了一口气,耐心追问。

“昨日孙大人差人来邀罗兄,我们兄弟也沾了光一同去了,”江浩很是兴奋,“孙大人一点官家架子都无,对着罗兄连连称谢。后来得知罗兄是临清漕帮的帮主,便屏退了左右,向罗兄提起了这件事情——姑娘你没事吧?”

红娘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,面色更加苍白了。

“……无妨,”她摇头,“许是起得猛了,我再去歇会儿。”无暇顾及江浩,她踉踉跄跄回到了房内。

 

“渡过大江,便是应天府了。”浦子口城外,罗通勒住马,向身后说道。

“原来到应天府,并不需要走海路。”在他身后,红娘面无表情地抖抖马缰。

“红娘……”罗通催马踱到她身边,想要拉住她的手,“别这样。”

红娘像是没看见他一般,打马向前赶去。

罗通重重地叹了口气,追了上去。

他们二人几乎日夜不休地赶了好几天的路,红娘的伤势并未痊愈,在如此劳顿中伤口裂开了数次,但她依然不愿意停下脚步。

 

罗通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。当他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被孙大人的仆从送回通达庄时,他见到了面色依旧苍白的红娘。

“红娘……”他开口,却只能叫她名字。

“你会娶她,对吗?”女人坐在床沿上,声音很轻,但却在他的心中砸出沉重的回响。

“你,你都知道了。”罗通半跪在女人面前,将手掌覆在她的膝盖上,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
“接下来,我问,你答,”红娘拂开他的手,冰冷的目光仿佛可以将眼角的泪痣冻结,“漕帮最近遇到了什么麻烦?”

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,罗通愣了一下,如实回答:“最近漕帮与南直隶的帮派起了冲突,被对方封锁了大部分河道。”

“你打算如何解决?”红娘又问。

“亲自南下与他们帮主交涉,显示解决问题的诚意。”罗通咬牙。

“那么,‘没什么要紧事,只是想邀你同游’其实就是骗我的?”一颗,两颗,泪水从眼眶中滚落,红娘拼命稳住自己的声音。

“不是的!”罗通伸出手去,却被女人躲开了,“我是想带你赏完花之后……”

“好了,下一个问题,”红娘抹掉眼泪,“孙大人除了女儿,还许你什么了?”

“红娘……”男人的神情几近哀求。

“你不说,我来说,”红娘深吸了一口气,“做了孙大人的乘龙快婿,你罗通就在南直隶有了一席之地,届时你交涉起来也有了十分的胜算,对不对?”

“红娘!”罗通猛地抓住她的双手,“我会回绝他的,你信我!”

他从未如此痛恨着犹豫的自己。

红娘缓缓地,坚决地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
“算了。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眼泪落得更快了。

罗通的心仿佛被这声叹息凿了个对穿,冰冷的感觉哗啦啦地从破口处涌出,几乎灌满全身。

“罗通,这才像你,”红娘看着他,却又像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,“这几日疯也疯了,闹也闹了,可那都不像你。

“你生来就给自己背负了那么多东西,甚至你自己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。

“但是罗通,这才是你。”红娘垂下了眼。

罗通呆立在原地,面如死灰。

“明个儿天一亮我就走,今后不要再相见了。”红娘起身走向门口。

“红娘!”罗通抱住她,却又碰到她的伤口不敢用力,“别走……”

“罗通,”红娘没有挣扎,她无神地看着前方,语气里一丝感情也无,“放手吧。”

“至少,至少和我一起去应天府!”罗通心如乱麻,胡乱地想要将人留下来,“让我兑现最后一个诺言,可好?”

“……好。”红娘闭上了眼睛,泪珠沿着腮边缓缓滴落。

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。

 

天公不作美,渡过大江之后,天便下起了雨。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,紧接着的大风吹得窗门砰砰乱响。

清早,罗通自榻上醒来。他仔细听了窗外并无雨声,庆幸今日是可以出游的天气,但是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做的约定,内心又沉重起来。

也许赏花之后,事情还有转机,他安慰着自己。

 

“罗通,这就是你说的桃花林。”红娘环顾四周,语气中带着几分讥笑。

按照当地人的描述,二人登上了这座颇具盛名的山,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漫山遍野的桃花,而是一株株几近凋零的,伸展着黢黑树枝的桃树。

他们所期待的,在诗人笔下如轻云似彩霞的桃花,早就被暴雨和狂风卷落了一地,与地上的泥泞污成一团。

“倒也真是应了景了。”红娘冷笑出声,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。

赏花也好,余生也罢,都是你终究无法兑现的承诺。

罗通说不出话来,心中的冰冷和苦涩煎熬着他,他想拉住红娘,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了。

没有转机了,他怔怔地看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,颓丧地捂住了脸,跪倒在一片泥泞中。

 

千历三十八年,东莱镇,醉红楼。

“阿八,”装潢华贵的屋内,妖娆的美人靠坐在桌边,“我要的茶呢?”

“红姨,茶来啦。”矮胖的男人恭恭敬敬端着茶盘,耳边簪着一朵滑稽的红花。他仔细摆好茶具,给美人倒了杯茶。

被唤作红姨的美人呷了口茶,上好的君山银针,温润的蒸汽氤氲上来,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眼,风情无限。

紧闭的窗突然被人推开,一道黑影跃进了房间。

“什么人!”阿八伸手拔出腰后的棍子。

“没事,阿八,”红姨语调慵懒,丝毫不见一点紧张,“这是熟人,你退下吧。”

阿八警惕地盯着黑影,忿忿不平地走出了房间。

“好久不见啊,罗,帮,主,”她笑靥如花,“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?”

“红娘,”罗通隐忍着怒火,“不辞而别就罢了,你怎么做起了这般……这般……”

“这般什么?”红娘反问,“这般龌龊下贱的勾当?我倒要问问你,这乱世之中,似吾等无依无靠的女子究竟如何才能立足?是学那贞烈女子宁为玉碎,还是跻身这浊水,保全一条性命呢?”

“你!”罗通横眉立目,却撞到女人令人熟悉的冰冷眼神。

他一瞬间就泄了气:“红娘,我寻了你很久。”

“不合适吧,”红娘冷笑,“我这醉红楼消息最为灵通,听闻罗帮主与夫人伉俪情深,在当地可是一段佳话。今儿我还收到消息,如果这消息可靠的话,再过几个月,府上就要添丁了吧?”

“红娘,我是来向你赔罪的。”罗通低下头,紧握的双拳有些颤抖。

“这可稀奇了,”红娘收了散漫腔调,从椅子上站起,慢慢踱到了罗通身边,“罗帮主倒是说说,何罪之有啊?”

“我负了我的承诺,”罗通依旧低着头,“我说带你去赏花,还许了你今后,可我……”

“我说了,”红娘站在窗边,抬眼望去,夜幕中繁星满天,连一弯弦月都像极了那个晚上,“这才像你。”

“那你,可曾怨怼……”罗通自嘲般地笑,“我又说傻话了,你怎会不怨怼呢……”

“重要吗?”红娘的声音随着晚风飘散开来,“薛府三年,之后又漂泊多日,旁人只管忘却便好,你也是这样做的,不是吗?”

“……终是我负了你。”罗通瞥见暗处桌上的一杆烟枪,上面似乎挂着什么坠饰,离得太远,看得并不真切。他不由自主走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,而当他拿起烟枪,那挂坠轻响了一声,窗边的红娘猛地回过头,飞身上前,劈手从他手中夺过了烟枪,藏入袖中。

虽然只是一闪而过,但他依旧看清了那朵铜梨花和坠在下方的几枚小小的铜钱。

“没想到你还留着它。”罗通感觉自己的心底变得柔软起来。

红娘转过身不愿回答,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。

“当年在北直隶,你负我一次,”令人窒息的沉默后,她缓缓开了口,“后来我被罗影刺伤,你救了我一命,算是两清。在滁州你又负了我一次,这一次尚未偿还,我算对了吗?”女人冷漠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。

“……嗯。”心底柔软的地方又重新破碎,罗通不甘却又无奈地点了点头。

“那就请罗帮主记着这人情,”红娘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“红娘不送了。”

男人沉默半晌,沉声说了声“保重”,重新从窗口一跃而下,身影消失在化不开的夜色中。

红娘终于转过身来,用指尖碾碎了摇摇欲坠的泪滴,任由凉风吹干眼角最后一点水光。

 

轻柔的晚风吹过大街小巷,吹皱了城外平静的湖面。

罗通在夜色中穿行,他的脚尖掠过整齐的屋瓦,没留下一点痕迹。

 

有人说,作为漕帮少当家,我的人生该有一百种可能。

而怯懦如我,人生只有一种可能。

它光明,清正。

却令人痛不欲生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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